初醒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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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上一条街

2012年06月05日

获奖评语:一条古老的街道,青石板路,青砖红瓦的古旧建筑,有着人情味的可口小吃,突然一天它消失了,爱在记忆中忧伤。

爱上一条街

屈莎丽(材料学院09应用化学1班)

大约是我刚有记忆的时候。

每天背着几乎有我半人高的书包去上学。我家离学校并不算远,走过一条青石板街,过马路,学校就到了。也许是因为我爸妈有意识要培养我的独立精神或者是我在大人眼中总是乖巧懂事的又或者根本是懒得送,从学校没有硬性要求接送时起他们就没接送过我上下学了。

所以我每天,独自经过一条街。

那大约都不能算是一条“街”,只刚好够两辆出租车并排通过,也许“小巷”更加合适一点。现在的街都很忙。来来去去的交通工具,匆匆忙忙的人。大家都忙着从这一头迅速到达另一头。但凡街上有的东西那边都有,所以姑且称它为“街”。

民国时候,家乡还是一个十分繁华富裕的城市。这条街就是那个时候市里最热闹的一条。街中段一个三岔路口左拐,就能到达那时候城市贸易的中心。

家乡建在沅江沿岸,是连接水路与陆路运输的枢纽,再往上吃水不够深,大船容易搁浅。从长江运过来的货物,要在这里下船,再用其他的交通工具运到更内陆的地方。那时候的航空运输还远远没有现今发达,水路运输仍是最主要的运输方式。而家乡正式靠着这样得天独厚的地势才得以发展起来。

到现在,算算也有百来年了。任何东西都经不起时间的冲刷。就好比这街道。百年前,应是人声鼎沸、人人向往的地方,百年后,只得十几户人家入住。

地板是用形状不一的青石板拼凑而成的。时间一久,难免有松动,每到下雨这些石板下就会积水。不小心踩上一块就会溅起老高的水花。小时候最爱玩这个,总想踩着几块,恶作剧似的看旁边的人被弄的一身湿。完全忘了自己似乎才是最狼狈的那个。

街旁立有青砖盖的房子也有古旧的木屋,高矮不一。墙上很大一部分石灰都脱落了,露出里面的青砖。有很多类似“某某到此一游”、“某某是王八蛋”、“某某喜欢某某”的涂鸦。大多是我上的那个小学里的学生写的。我记得好像以前也有写过,可是已经记不清把它写在哪里。

一般的木屋都是木门,几块板拼在一起。有些磨损的很厉害,缝隙大的好像连风都挡不住。象征性的装一把锁。还在这个地方住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子女不在身边,自己就在这里凑合着过日子,没东西可以偷。

也能看见铁门,已经只能看见外面红色的锈了。门上依稀能看出是两个狮子头带着两个门环的样子。

三岔口旁居然还保留着一个水泵,以前经常能看见的那种,压几下就会出来水。一个水泵立在这里总觉得很突兀。看上去并不是很旧,手柄甚至很光亮。偶尔可以看见哪家的小姑娘出来洗头,先压两下水泵,把水接到盆子里,然后将头偏向一边,把头发披下来,用水打湿。或者是哪家的当家做完工回来,便从水泵里压出水,然后把头凑上去,图个凉快。

也有几户人家在门外摆个小摊,卖些日用品或者自家做的小吃。赚些钱糊口。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来了一位大婶,摸约50岁。就着三岔路口上的空地搭起棚子、架起锅炉、摆上桌椅开始卖米粉。

那米粉是我家乡特有的一种,和现在吃的细粉冬粉土豆粉很有一些不同。是当地人最喜欢的早餐食品之一。我从小便是吃那米粉长大的,不得不说那是我童年回忆里很深的一部分。

我原是每天在我家对面的粉馆吃早饭,然后折回来走另一条路去学校,很浪费时间。于是,三岔口的粉摊,便顺理成章的成为我每天必去的地方。大约是吃了一次,觉得味道不错,又方便,就成了习惯。

时间一久,大婶就认得我了。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她姓张。看到我来,张大婶总是一脸笑:“一块钱滴粉,莫要姜蒜,多来点辣子。”我也笑,然后点头。

这里的桌子不知道是从哪里搬过来的,有些旧了,油漆上有一些划痕,但不明显,被擦的岑亮岑亮,能照出自己的发型。

我坐下,看着张大婶开始动作麻利的开始下粉。先将泡在塑料桶里的米粉抓出一把,掂量掂量分量,然后翻手一挽将粉卷到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把锅盖掀开,将米粉丢进沸水里。回身拿起一把奇长的筷子,把水里的米粉搅开。等两三分钟,米粉就熟了。用漏勺捞起,放进碗里,加上调料放些肉哨子,这粉就算是下好了。

“妹几嘎,快点呷噶,慢哈要迟到类。”张大婶精瘦精瘦的,头发盘成一个圈束在脑后。一身暗红色的衣服,上面印着一些小碎花。灰色的裤子,黑色的鞋。走近了,可以清晰的看到笑脸挤出来的鱼尾纹。面色红润。不再年轻,却很精神。

我接过碗,埋头吃粉。

小时候的事情,总是很单调的,不如大学生活如此丰富。每天上学,上课,下课,回家,一天就算是过完了。以至于我现在都记不得那些时间是怎样流过的。只能模糊的记得几个笑脸、几次委屈、几本漫画,证明那些时间真的存在过。

那一段时间过的很快。家乡发生了很多的变化。更多的高楼,更多的商店,更多的工厂。在我身上几乎找不到前几年的影子。

可是时间好像没有在那条街上留下任何的痕迹。或许,是她经过了太长的时间,这短短的几年相比她经过的,也就不算什么了。

我依旧每天经过这条街。依旧每天在张大婶那吃粉。

张大婶每天还是在三岔口那里卖粉,没有扩建她的铺子,没有增加桌椅,连配料都不曾改变。有时候,我甚至有种这里是时间的一个死角——每天在这里经过的都是同一段时间的错觉。桌上掉落的漆和那眼睛后越来越深的鱼尾纹告诉我,这确实只是一个错觉。

忽然有一天。我照例走到三岔路口,没看见张大婶的粉摊,却看见了一座灵堂。放着哀乐,很多人。有些手臂上缠着黑布。那天,饥饿感将上午拖的特别长。第二天,我在家吃完饭才出门。果然,灵堂还在那里。我们这边的习俗,人死了灵堂要摆2天,然后在第三天早上上山下葬。

第三天,张大婶该是能回来摆摊了。但当我看着那空荡荡的三岔口,忽然就觉得风有点冷。我去学校食堂吃了碗面。没有张大婶下的好吃。

连续一个星期,我都在食堂吃面。

我琢磨着,这张大婶估计回老家去了或者是觉得这个地方摆过死人不吉利所以换了个地方摆摊。那我该换到哪个地方吃早饭,食堂的面实在是太难吃了。

还没来得及琢磨出个结果,张大婶的粉摊奇迹般的又出现了。

还是摆在和原来一样的位置,做一样的动作,下一样的粉。那味道让我无比怀念。

张大婶一下老了很多。好像把这几年的时间都压缩在一个星期过完了。

转眼到了初中。

我上课的路线不再经过那条街。

仿佛是很久,再次路过时,是某天去外婆家吃饭。

她还是那个样子。青石板、锈铁环、水泵、粉摊……只是回忆里街上的影子都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在我开始一生中学习最紧张的高三时期,家乡来一个新市长。人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话一点没错。上头的总是很急着想要做点什么,好证明自己在某个地方呆过。新市长似乎认识到洪江需要一个发展的契机。于是,那条街就成了最好的契机。大笔一挥:利用自身发展特点,创世界第一古商城。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古商城开始建设。

原来的青石板砖被全部撬起,换上了新的青石板,每一块都是很正的长方形,下面铺着厚厚的水泥牢牢的将石板嵌在水泥里。石板上刻着十分规则的条状凹痕。道路两边不允许私自摆摊,要做生意的得先去弄个执照,再回来找个店面。

道路一下子宽阔了好多。也没再见过张大婶的粉摊。

街道口放了一整块大石头,刻上“古商城”几个红字。在每一个岔路口都立起了路牌,告诉游人哪边有些什么景点。

水泵旁边围起了栅栏,立起了说明牌,供人瞻仰。说是,什么什么朝代建了这么个水泵,方便了周围好多人,所以一直没有被撤掉。当年谁谁谁路过这里时,曾在这里喝过水。别看造型那么古朴,其实还是可以压出水来的,那时候的工艺就是好,到现在都没坏过。

路边的铁门似乎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已经锈在里面了,打不开。却又不敢直接破坏掉——那是文化遗产。于是,就直接在外面挂了白纸糊的灯笼,写上“潘”或者是“孙”,证明这里以前是姓潘或者姓孙的大户人家住的地方。看那门上的狮子头就知道,多气派。可是某天这个家族没落了,举家迁移了。所以这地方就给搁置了下来。

凡是还能看的房子通通改成那个时代特有的东西,比如驿站,比如青楼。再叫几个人COS一下小厮或者青楼女子,叫几声“客官”、“公子”。也算是一大特色。

只一年。我从大学回来时。我觉得我已经不认识那条我走了上万遍的街。

她变了,虽然我也变了。

墙壁还是那样,没动过,这是文化遗产,动不得。地板却显出不协调的整齐。我走的很慢。想看看还有什么是以前记忆里存在的东西。

路过三岔口,一个木房和砖房间有个缝隙,夕阳刚好能透过来,我眯着眼睛去看,忽然撇到有几个字。走过去,偏头往里面看,恍然发现,那居然是我那个忘记写在哪里的涂鸦。

用红色的粉笔,写着:XXX到此一游。

原来我终究,只是路过了一条街。